无影灯下 心跳停止的50分钟
毕金贵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心脏停跳的50多分钟，或许只如同沉睡了一觉。
4岁患儿毕金贵（化名）的心脏，在无影灯下砰砰跳动。血液犹如前进的红色列车，沿着弯曲的轨道快速向前奔涌，几秒内就将中指粗的长引流管灌满，进入血泵。屏幕上的心率线成了一条水平直线，50分钟后，修补好的心脏再次开始跳动。
躺在手术台上，这些不幸又幸运的先心病患儿，不再听天由命。他们得到了上天给他们最好的礼物——生命，但也遭遇了上天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在维持生命的心脏里，不经意弄破了一堵“墙”。医生们要做的，就是用针线缝好这面“墙”。
从云南飞抵济南，免费接受治疗的42名先心病患儿，截至目前已有29人完成了手术。
躺上手术台
——4岁的毕金贵赤裸着上半身，暗黑色的消毒药水涂满了他的皮肤。手术很快就要开始。
12月12日清早，毕金贵喝下镇静的药物，在母亲陈金丽的怀里沉沉睡去。
7时54分，济南军区总医院心血管病研究所（以下简称心研所）两名医护人员，将毕金贵接到4楼手术室。被惊醒的毕金贵开始哭闹，用惶恐的眼神向母亲求助，陈金丽轻声安慰着他。
躺在1米宽的手术台上，毕金贵很快就被注射了麻醉剂。医生开始在他的手指、口腔等部位建立血脉测压通道。给毕金贵主刀的，是济南军区总医院心血管病研究所所长乔彬。他戴上橡胶手套，依次接过护士递过来的6张布巾，逐层盖在毕金贵裸露的身体上。
手术台左侧，贴着毕金贵的个人信息：体重18公斤，血型“O”。护士说要根据体重来调配药剂，一毫升不能差。
戴氧气罩、涂药消毒、插管铺巾，4名医护人员的脚步都有些急促，偶尔也会交流几句准备工作的进展情况。
8时07分，医生将食道超声仪放进毕金贵的口中，检测各项生命体征数据。“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手术前、手术过程中和手术结束，都需要对孩子的身体进行食道超声检测，这样可以使手术有精准的预判。”乔彬说，人的食道下方就是心脏，在这个位置检测心脏的数据，会更准确、方便。
“心率、血压都正常，氧饱和度82，不正常。”医师放慢语速。
“补充氧气。”乔彬回答。氧饱和度数据慢慢上升，维持在130左右。
一名医生说，氧饱和度不够意味着缺氧，是孩子心脏内有漏洞所致，只有通过手术才能矫治。
血液体外循环
——代替毕金贵维持生命的，是一台体外循环机。他的血液从身体抽出，送至血泵，再流回身体。
在毕金贵的胸骨左侧肋第三肋间位置，医生标出了一道4厘米长的蓝线，并在右胸骨、大腿内侧动脉等位置做了横线与叉的标记。
一根黑白相间的导流管插进了毕金贵的大腿动脉，经左心耳插入左心引流管，开始体外循环转流。“心脏就是人的发动机，在那里动刀子，就得先让它停下来。”乔彬解释说，患儿心脏停止后用人造心肺机短时间代替，保证血液的正常流动和氧气呼吸。
体外循环机启动，医务人员再次用食道超声仪验证心脏的情况，4个小尺寸圆盘状血泵也开始静音运转，室内只有心率机仍在嘟嘟作响。手术室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似乎能听清血液流动的声音。
“心率96，静脉压9，一切正常。”监控体外循环机的医生仔细记录着显示屏上的数据。每隔几分钟，他都会将变动的数据告知主刀医师。
血液如同前进的红色列车，沿着弯曲的轨道快速向前奔涌，几秒内就将中指粗的长引流管灌满，进入血泵再流进大动脉，形成循环。医生介绍，这是运用了血液动力学和流体力学等原理，在人体外部建立正常的心肺和血液循环系统。
乔彬称，要完成复杂心脏病的手术，关键就是必须保证患者心脏在停跳且无血的情况下进行，且心跳停止期间能暂时由体外循环机来完成全身的血液供应。“剖开心脏之前，体外循环机和心脏会平行循环，同时给身体供血。”
这样的手术，乔彬以往都是用动物来做实验，“当初做实验的动物还会咬人。”虽是个调侃，但乔彬心里知道，给人做手术时可没有这么轻松。站在手术台前的他，满脑子心思都在想着不能出差错，也根本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
裸露的心脏
——心率降到0，心跳停止。无影手术灯下，毕金贵的心脏被一层层剥开。
手术刀划开的角度和力度，是否正确与合适，都直接关系到手术的成败。虽然已做过上万例心脏病手术，但每次乔彬都十分谨慎。
8时43分，无影灯打开。蓝色铺巾下，毕金贵只露出胸前标出蓝线的肌肤。乔彬戴上3.5倍放大眼镜，熟练地拿住电动手术刀和镊钳，小心翼翼地沿标记划开患儿的胸口，一股青烟也随即升起。另一名医师站在旁侧，配合进行分离胸大肌、扩张胸骨等。
透过4厘米切口，毕金贵的心脏裸露在无影灯下跳动。此刻的他正乖乖地闭目平躺，如果按平时在家时的调皮任性，这个4岁的小男孩说不定会立马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进行“反抗”。
监控生命体征的医生也好奇地凑到手术台前，站在近30厘米高的木凳上，伸头观望跳动的心脏。另一名护士也侧身踮脚张望。
“这是通过最小的开口和最短的距离，让手术刀进入患者的心脏里面。”为了保护切口周边的肌肉组织，乔彬又放进一个透明的哑铃状切口保护撑开器。“国际上认同的传统心脏病手术方法，都是在人的胸膛前打开一个大口子，就像老北京大开膛，将心脏全部暴露在视野中，整个手都能伸进患者体内。”这样做虽然方便了医师手术，但也给患者却带来了比较大的伤疤。
乔彬说，传统手术的伤疤对患者而言，是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伤害，有的患者因为伤疤甚至不敢进公共浴池，“如果是女孩子，一辈子都可能会因为这条伤疤而抬不起头。”
随着毕金贵的心脏主动脉被阻断，屏幕上的心率线瞬间从起伏的波峰波谷状，变成了一条水平直线。手术室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重获新生
——心率声也再次响起。原本只能听天由命的毕金贵，又被医生从上天手里夺回了生命权。
乔彬不紧不慢，手持电刀在毕金贵右心室划开了一道口，同时刻心肌停搏液也注入到了心室里，“这是为了保护停止的心脏心肌，不会因过高的压力受损。”
被打开的心室，能看到一处明显的缺口。乔彬用镊子夹住鱼钩状缝针，像缝衣服一样，将一片聚丙烯材料制成的硬币大小白色补片，一针针缝在室间隔的心肌上。蓝色缝线也如撑开的雨伞骨架，密布贴紧在毕金贵的胸前切口周边。
“如果心脏是一座房子，那要修补的，就是两个房间相邻的一堵墙（即室间隔），墙破了洞，导致心脏不能像健康人一样运作。”乔彬介绍，先心病患儿多数都是心脏的室间隔有问题，不同患者的差别，只在于“墙体”漏洞的大小和存在“墙体”上下左右位置不同而已。
“嘀！”的一声打破安静。11时许，室间隔缝补完毕，让人期待已久的心率声也再次响起。阻断的大动脉被解开，血液再次回流进心室，毕金贵又恢复了心跳和心率。乔彬抬起头宣布，“手术基本上结束了。”
他对面的医师也跟他换了位置，开始继续给患儿缝补体腔切口。半小时后，毕金贵胸口的脂肪和皮层，都被进口的“蛇皮线”缝合。医生说，这种线上有肉眼看不见的倒刺，有助于固定切口，几周以后线还会被人体吸收。而心脏随着年龄增大而变大时，室间隔就会像树的年轮线生长一样，四周朝外平面扩张，被修补的地方则固定下来，永远不再脱落。
12时整，食道超声检测和拆管等工作完毕，毕金贵被推进重症监护室观察。对于毕金贵来说，心脏停跳的50多分钟或许只如同沉睡了一觉，但对于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陈金丽来说，却是漫长的煎熬。
表情
——从错过几次筛选治疗，到选中免费手术，孩子们就像坐过山车一样，穿过低谷，又试图去爬过前方一座座延绵的山丘。
手术结束
12月15日8时35分，毕金贵从监护室转至病房，他的手术非常成功。
在先做手术的29名患儿中，毕金贵属于病情较重的复杂型法洛氏四联症患者。陈金丽回忆，儿子刚被医生抱出二楼电梯，就开始哭着喊妈妈。陈金丽心中如同放下一块巨石，“他能哭能喊，说明恢复好了。”
自从两岁开始，毕金贵就经常发烧感冒，陈金丽原以为孩子只是体质不好，在乡邻间四处寻医问药。然而一段时间后，毕金贵的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走20米路就要蹲下来喘气，嘴皮会发黑。”经医院检查，毕金贵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因家中拮据，一拖就过了两年。
回到病房中的毕金贵，眼神恢复了灵动，脸上也有了笑意。因为饥饿，他不停拿起饼干往嘴里送，还淘气地将一只脚架在母亲身上。父亲毕忠德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母子俩。
病房外，9日就完成手术的首批7名患儿及家长，已经出发返程。12岁的李瑜玲（化名)几天前就能下地行走。她说，自己一直都向往着能像健康的孩子，奔跑起来去追风。这次回家，她要去实现梦想。
等待手术
16岁的毕菲（化名），是这批患儿中年龄最大病情最重的患者。自得知可能只有60%的手术成功率以后，这个原本就很懂事的女孩心里多了几分忧虑。她说担心会在手术台上没了生命，家中还有自己日夜惦记的母亲。
毕菲的母亲是一位地道的彝族妇女，不会讲、也听不懂汉语。自女儿2岁查出先心病，她就带着女儿四处求医。母女俩相互扶持一步步走到现在，所经历的辛酸与坎坷，毕菲只有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窗前发呆时，才会偶尔流露。
继父段胡每天都会守在女儿身边，给毕菲端水盖被，“她原本打算放弃治疗，但我还是希望她能试一试。”除了害怕来不及与母亲告别，毕菲还担心术后每年1万多元的药物治疗费用，会给原本就拮据的家庭造成更多负担。
每到夜间，毕菲会躺在床上用手机与好朋友聊天，她将手术存在风险细细相告，这也让母亲和好朋友都没有了主意。毕菲说，最终做出选择的还是自己，如果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下一次。
面面观
未解的病因
我国每年出生的先天性心脏病患儿约有20万人，且多数分布在偏远山区。目前，医学界尚未找到先心病发病的确切原因。
12月15日，心研所副所长刘荣堂向云信记者介绍，先心病总体分两大类，分别是紫绀型（占先心病患儿40%比例）和非紫绀型（占60%）。非紫绀型心脏病早期难以被发现，往往错过最佳的手术时间。而紫绀型心脏病可以从嘴唇和手指血色做出判定，病症表象较明显。
16岁女孩毕菲的心脏病，就属于非紫绀型，最佳手术时间是在1岁左右。如今要等她肺动脉高压降下来，才能确定可否手术。
刘荣堂解释说，妇女怀孕早期滥用药物，以及受环境、空气污染和食品安全等影响，都有可能成为诱发婴儿先心病的原因。此病还与遗传因素有一定关联。“可能会由父母生殖细胞或者染色体畸变所引起，父母患有先心病，子女患病率也较高。”此外，高原地区也是先心病高发区。
救治的困境
据介绍，若病情重，49%的先心病患儿活不到2岁，活过2岁如仍未采取手术治疗，还有很大一部分会因病情加重而活不到成年。
“在偏远山区的贫困地区，因信息滞后，很多人以为这种病可以用草药治好，但实际上需要做手术才能根治。”刘荣堂说，小孩幼年就经常感冒，家长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这有可能是先心病引起的肺炎。他建议，家里有先心病人群，在孕期间的妇女应及时检查，怀孕1至5个月都可以查出胎儿是否有先心病。另外，妇女怀孕早期不要滥用药物。
刘荣堂还介绍，目前我国先心病治疗水平与国际先进水平相当，但一般只在大城市的大型医院才有做心脏病手术的人才、设备和技术。加之手术费用过高，也就导致大量偏远贫困山区的患儿得不到及时救助。
摄影：本报记者 杨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