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迷世界的细枝末节
成昆铁路尼波车站,当地村民将牲畜赶上火车运到外地去卖
昆明,东风东路铁路道口,老人带着孩子看小火车。这一幕让方宇想起年幼时的自己
贵昆铁路老线上,背着背篓赶集的山民。丁目觉得,只有在这条老线上,才能看到铁路与人的生活如此贴近 本版图片均为供图
对热爱火车的人来说,平行且永不相交的铁轨连接着过去的回忆,也通往自己人生的未来。
“于是世界就成我哥们儿了,和我在一起。”
多年前,在沈阳开往天津的火车上,盲人周云蓬坐在车厢连接处,拿出啤酒和煮鸡蛋,吃喝几口,顿生这种感觉。2009年2月,身在昆明的他把这种感觉写进了那篇著名的《绿皮火车》里面。
火车,将铁轨边的一座座大山、一个个站点,甚至一根根枕木变成具象。它可以是山民背篓里的鸡鸭,可以是一块用红漆写就的“公用电话”招牌,可以是滇越铁路上嘱托孩子“好好念书”的火车司机,可以是陌生人递过来的100元钱,可以是一张标明梦想中目的地的车票……
锈迹斑斑的铁轨、凶猛奔跑的列车,深入到火车迷世界的每个细枝末节。神奇,且充满诗意。
一
“在我心里,这条线(六盘水至宣威段老线)被废弃,就意味着绿皮火车的消失。”说话的人顿了顿,补充:“真正意义上的绿皮火车。”
“你怎么定义真正意义上的绿皮火车?”我问。
“(绿皮火车)不是平淡乏味的。它的线路要险,沿途风景要美,车站要开放。最重要的是,它要和山民互动。山民可以坐着火车去往外面,也可以在站上赶集、摆摊、散步。”
这是2014年12月6日下午,在翠湖,说话的人是丁目。红嘴鸥群从湖面上空掠过,丁目半眯着眼睛看了看空中,扬了扬手,说:“这出趟门,还有点不习惯。”城市变化得太快,他觉得陌生。自2008年从广告公司辞职至今,他或者躲在家里剪辑视频,或者在铁路线上风餐露宿。
两年前的此刻,丁目行走在贵昆铁路六盘水至宣威段老线——他认为的“云南第一条准轨铁路线里最精彩的一段”。2012年12月6日,是它“死去的那一天”,也是丁目拍摄它的第三年,拍摄的片段组合成了《铁色乌蒙》的纪录片。
贵昆线上的火车伴随年幼的他入睡,醒来——那时他住在曲靖沾益,靠近贵昆铁路,常常独自一人跑去看绿色的火车呼啸而过。他喜欢铁轨和火车带给他的威慑感和神秘感,还有亲切感,因为这条线是“去昆明外婆家的路”。
贵昆线在1993年夏天,成为“完整意义上的铁路”。丁目去北京,“坐的是T62次,走了三天两夜,坐过瘾了。”火车途经六盘水,过了贵阳,到达湘潭,一路穿过崇山峻岭。沿线的山民们走在铁轨上,背着装有鸡鸭等活物的竹筐,偶见在铁路边拱着泥土不愿走的猪。
“过了湖北,便是华北平原,很乏味,什么看的都没有。天气又热,窗子一打开,煤灰就飘进来。”此后很多年,丁目固执地认为,他在贵昆、湘黔线上的所见,是铁路线上最精彩的风景。
二
《铁色乌蒙》里的贵昆铁路老线,还保持着丁目22年前看到的样子。扒挪块、荷马岭、背开柱等地的山民,依然沿着铁路线去赶集。
2012年12月,火车停运的前几天,丁目在背开柱站遇到一对老夫妻,60多岁的甘肃人。上世纪60年代参与贵昆铁路的修建,通车后在车站工作。退休后,夫妇俩将职工宿舍改造成了小卖部。那时,老两口正在等回六盘水的火车,脚边放着好几个编织袋,装着食品、饮料和矿泉水,
后来得知,老两口花了三天时间,才将这些东西搬回六盘水县城。在他们原先住着的小卖部里,桌子、食品架和床被留下了。事实上,他们并不愿意回县城,“他们喜欢在山里自由自在的生活,回到城里,反倒让他们无所适从。”
在更偏僻的荷马岭站,一位老妇人经营着站上唯一的小卖部。她过世的老伴曾是车站的值班员,女儿在贵昆老线的普客6131/2次上当乘务员。母女见面,只有列车靠站的2分钟。老线停运后,普客6131次走了新线,半年后升级为普快2031次。
“她女儿多次劝她回六盘水,但她说,铁路拆了也要待在这里。”说到这里,丁目沉默了几秒钟:“到最后,她不想回去也只能回去。火车停开了。”
三年里,丁目在贵昆老线上看到无数扛着行李、背着竹筐的人,但没有哪次像2012年12月这样让他倍感悲怆。“这些人有退路,他们还能退到六盘水。但是沿线的山民,日子就更难过了。”
2012年12月5日的下午6点,伴着一声尖利的长鸣,绿皮火车普客6131次驶进六盘水车站。人群随即涌上铁轨,背篓里的鸡鸭伸长脖子往外探头探脑。另一条铁轨上,停着一列“子弹头车”,刚下绿皮火车的山民从它车头前经过,进入站台。
这是《铁色乌蒙》的最后片段。“别看那动车很新,那是蓝箭型动车,最早投入商用的电力动车。”在普客6131次退出铁路不久,它被更新的动车取代了。
三
“贵昆老线一停,很多村寨就与世隔绝了。”2001年冬天,丁目走过滇越铁路全程。火车路经屏边大围山,遇上大雾,“山腰以下都被云雾遮住,就像悬浮在空中。有部米轨纪录片名字是《穿越云端的铁路》,一点也不夸张。”
滇越铁路于2003年6月结束客运,这一年,方宇5岁。方宇外婆家和盘溪火车站隔着一片农田,在房前能看到小火车,还有36棵和米轨一样老的大榕树。很多次,方宇被妈妈从车窗里塞进去认座位,“她和爸爸从门口排队进来,我以为他们不要我了,就害怕得大哭。”这是方宇对乘坐米轨小火车的最早记忆。
2011年,方宇重拾对米轨的记忆——沿着滇越铁路拍火车。相比多年满载乘客的盛况,现在,火车装的是从南溪河谷挖出的河沙,从开远运出的化肥。除了火车汽笛声和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其它的都很沉默。
每每看到两辆相向而行的火车相互长鸣,方宇忍不住激动起来。8月4日下午4点,从河口方向驶来的蓝色车头“东风21”,长鸣着驶入盘溪车站。停靠在另一条铁轨上,朝向开远的绿色车头“东方红21”随即也拉响了汽笛。
“就像是很多年的老朋友,遇到了,彼此问候一声。”方宇统计了一下,仍有18台“东方红21”和12台“东风21”在运行。“它们都那么老了,这条铁路也老了,但是汽笛声依然雄浑,好像在说:‘兄弟,一定要坚持下去。’”
坚持下来的,还有铁路沿线的人。当“东方红21”挂着3节车厢,从宜良方向驶进王家营车站时,40多岁的“大车”(火车迷对火车司机的称呼)从窗口伸出头:“要拍就拍准轨,这些老了要烂的东西有什么好拍的?”说完,“大车”把头缩回去,半分钟后又伸头叮嘱一句:“多拍点,多拍点,也许过两年就再也见不着了。”
四
有的人,沿着铁轨寻找铁路的过去,比如丁目和方宇;有的人则喜欢搜寻地名稀奇古怪的地方,用火车票将自己与这些地方联系起来,比如耿超。
2013年最后一天的上午,耿超从昆明火车站自动取票机上取出两张票。其中一张车票是当日下午14:25开车的6223次,出发地是“东海”,目的地是“卫星”。这趟“上天入海”的旅行成本很低,票价才7.5元;另一张车票,是2014年1月5日13:34出发的K7176次列车,从“成吉思汗”到“宋”,这算是一次“时空穿越”,票价43.5元。
这两张票,是他在2013年12月30日晚上搜寻到的。订票成功那一瞬,他有点兴奋。但它们没能派上用场,要使用它们的话,耿超得先去一趟黑龙江,再转内蒙古。北国的严寒,对耿超来说很难忍受。
2014年,耿超搜集的火车票近100张。其中,绝大多数与看展线(在山岭地带,当地面自然纵坡大于道路设计容许的最大纵坡时,为了顺应地形,适当延伸线路长度,使线路沿山坡逐渐盘绕而上)有关。
30多年前,机车的牵引力小,修高桥和长隧道的技术不高,所以展线很多。近些年,展线渐渐被高架桥、长隧道取代。2010年底至2013年4月,“云南最长铁路隧道”三次易主:长9952米的柿花树隧道,长10302米的秀山隧道,长13187米的秀宁隧道。
耿超,以及同为火车迷的代孔灵,对成昆线上的展线最为熟悉。“这条线上有7个展线,线路13次跨牛日河,8次跨安宁河,49次跨龙川江。”他们去得最多的,是两河口展线和六渡河展线。
今年初秋,代孔灵去羊臼河看有三层展线的六渡河展线。他乘坐的6162次早上从昆明出发,中午到达展线第一层——羊臼河站。“吃着饭,就听到火车鸣笛,赶紧丢下碗筷,拿起相机往外冲。”他看着“钢铁巨龙”在山上时隐时现,听着汽笛声在山谷里回荡,“感觉它们离你很近,但是你总是要等一段时间。”
等待,是代孔灵在拍展线时做得最多的事情:泡一杯茶,静静坐在站台边,注视着远处平行又错综复杂的轨道。
五
错综复杂的轨道间,穿行大漠的绿皮火车上,有着张智曾经的梦想。
12月5日,张智在广州,为第二天的“彼岸花开——华语民谣奖”音乐会做准备。他的《巴克图口岸》被评为“最佳民谣歌曲”和“最佳民谣编曲”。他在这首歌里反复吟咏:“巴克图的夜晚,宁静的夜晚,远去的少年……”这位在巴克图荒原上渐行渐远的少年,让张智想起了自己。
张智出生于塔里木盆地的依奇克里克,那是中国首个被废弃的油田。年幼时,他看见通往煤炭区的火车在荒原上奔跑,“车身和车头喷出的气体都是黑的,看着很脏、很悲情,有种流浪气质”。
他第一次感受这种流浪气质,是在1993年,他第一次离开新疆。在从乌鲁木齐去西安、甘肃采风写生的火车上,他铺着报纸睡在座位底下,“火车里各种人,各种味道都有,车轮与铁轨碰撞,‘哐当哐当’作响,美妙无比。”
此后20多年,张智搭乘火车走遍了无数地方,在无数个城市里唱过歌。但是,直到去年深秋,他才完成“火车民谣”的心愿。那是在从锡林郭勒通往包头、嘉峪关去往新疆的火车上,铁轨两旁是牧草渐黄的草原。
“在漫无边际的荒凉中,人的情绪会被无限放大。忘记怎么开始的,音符出来之后,就无法逃避。”张智拨着曼陀林,周胜军吹着苏尔笛,王啸用小提琴弦拉吉他,叶尔波利拉着托朋友在俄罗斯旧货市场买的,据说是二战时代的手风琴,大松则抱着垃圾桶当鼓敲——将打包好的打击乐器搬出来实在很麻烦。
情绪被放大的,还有火车上的乘客。一群原本要在呼和浩特下车的乘客,跟着这群民谣人一起流浪到包头。张智记得一位女孩,在喜马拉雅山做环保义工的,一路跟着他们到了兰州。“因为有音乐,旅途上的陌生人变得很亲密。”
张智说,如果有可能,他会将“火车民谣”写进歌里。“我正在等,等着词语和我记忆里的场景相遇”。
编辑:沈莹责任编辑:徐婷 1 2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