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自由摄影撰稿人吴晓慧:大山大水间 有我无数的家
吴晓慧
女,1954年生,61岁。50岁之前,是昆明自来水总公司的一名经济师。
2003年离岗,走上自由摄影之路,飘泊于云南大山大水间的村村寨寨。
目前身份为独立DV制片人,自由摄影撰稿人。
印象
●尽管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印记,但吴晓慧的声音却保持了少女的清脆,讲到兴奋处不由自主就手舞足蹈起来。
●“漂亮吧!”“你看多美!”“这个太可爱了!”她把这些惊叹毫不吝啬地赋予镜头下的每个人物:羞涩的少女、佝偻的老妇或者是挂着鼻涕的孩童。
●这个毕生都在追寻美的女人,把家安在了高楼的顶层,她喜欢满屋都是丰满的阳光,各种不知名的花在阳台上盛开。各式各样的照相机依次摆开,这是她外出“征战”的武器。
●“要不是爱上摄影,我现在也许和其他退休老太太没有两样。可我现在有做梦都想不到的精彩,哪怕有一天我走不动了,这些年镜头下遇到的人和事,也足以慰藉我的心。”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
太阳往群山间落下去,晚风吹散白天的燠热。当星辰在广袤天空中闪烁的时候,钟声从寨子上方的教堂传来,唱诗班的歌声从夜色里升起。平时生龙活虎的少年,此时正捧着《圣诗》,纯善得如同羔羊,谦卑得让人怜爱……
这是2014年,中国西南边境孟连县,一个拉祜族寨子的圣诞夜。
60年前,也是在一个圣诞夜,吴晓慧出生了。从49岁开始,她放弃公司经济师职称,拿着相机,沿着中国西南的国境线游荡在大山里的村村寨寨,听不同民族用不同语言唱歌。“你将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样,一步一匍匐地向心中的圣地走去。”她对自己说。
云南原著民族,是吴晓慧镜头中的主角。绮丽的风景只是陪衬,山外的人只能想到他们生活的艰辛,而不知他们祖祖辈辈是如何不卑不亢与自然和谐并存。“他们不会因我的赞美而改变自己,而我却因他们的祥和,收获了内心的平静。”
“寻找高庚”
我们这一代人生活经历很特殊,小学突然遭遇“文革”,到了中学又去“贡献青春”。七十年代初我分到自来水公司做学徒,做梦都想上学,但因为成分不好,不能推荐上大学。等到终于可以上大学了,又面临着结婚生子。
八十年代,应该说是我们那代人最有理想的时候。社会万象一新,我心里就想着,一定要接受高等教育。就这样一边经营小家庭,一边自学考上夜大,后来又考了国家经济师资格。现在回想,这些经历对我后来自学摄影,也打下了好的基础。
现在全民都是摄影家,那时候可不一样,不说相机很贵,还得专门学习一套照相技术才能操作胶片机。我1978年结婚,丈夫是个摄影爱好者,两人一起赚钱买了个东方牌国产胶片机,90块人民币。那可真是笔大开销。
最开始,都是丈夫给我拍。直到1986年独自去九寨沟游玩,我才第一次拿起照相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2003年,我正式走上自由摄影之路。那时我49岁,离退休还有6年。国家发文“年满45岁,有30年工龄的企事业职工可提前内退”,我不安分的心决定放弃公司经济师职称和工程预决算不错的岗位,而去做一个自由摄影人。
我走了,怀揣着的不仅是离岗后1800元的薪水,还有“寻找高庚”的梦想。
“高庚”不是云南大山秘境中的一处村落或一个女人,而是19世纪末法国与梵高、塞尚齐名的画家。他本是证券经纪人,32岁时开始接触印象派绘画,42岁时孤身来到南太平洋上的小岛大溪地。在这远离现代文明的部落,获得了心灵的平衡。
小喇嘛农布
1998年我曾去西藏,回来后在昆明举办摄影展,这是昆明第一个女摄影师举办的摄影展。我哥哥看完后对我说:“晓慧,你知道世上最著名的女摄影师是拍什么出名的吗?”我说:“拍人。”从此以后,我将镜头从风景转到人物。
这么多的人物中,我讲得最多的要数小喇嘛农布。
农布生活在怒江丙中洛茶腊村。神圣的雪山、翡翠一样的江水、悠扬的牧笛声、教堂的钟声与喇嘛寺的诵经声组成乐章,平静得几乎看不到冲突。农布15岁小学毕业,就被父母送到喇嘛寺学习藏文和佛学。父母每日供给寺庙一斤大米,农布随师傅到各村为教民打鼓念经、驱鬼治病或发送死者。
2005年初,我们在一户村民的工地上见到了农布。当时田壮壮的纪录片《德拉姆》刚刚展播不久,在影片中羞涩讲述自己的小喇嘛农布,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村民们并不知道身边的“小明星”,不仅拉着他在工地上干活,还经常开他的玩笑,农布就在笑声中依旧羞涩地笑着。
我们从他拍电影聊起,他在镜头前一边说一边笑。只可惜,我们没有太多机会相处。
在丙中洛每年新年的头一天,喇嘛寺都要举行盛大的辞旧迎新表演,农布近乎两个月回不了家,我们还有幸去看了他的最后一次排练。只见一条“青龙”用角把地上的一个“鬼”挑开,并用刀将其砍碎。那条“青龙”就是农布,我用镜头将他定格在那英勇的瞬间。
同年12月,我再次返回茶腊村,带去了农布的“青龙”扮相。此时农布正在打吊针,我也就赶去别的村。谁知等到回来,竟听到农布去世的消息。
因为没钱,家里就把农布接回家了,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我伤心得不得了,懊恼自己,怎么就偏偏那个时候离开茶腊村?我在悲伤中记录下了农布的整个葬礼,那张照片,也成了农布最后的遗像。
一步一匍匐
多年后,我整理制作了纪录片《小喇嘛农布和他的葬礼》,这个片子曾入选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十六届大会专题片。我的初衷,也许只是想记录一下我的朋友农布。这些年,我因为镜头结识了很多和农布一样的朋友。
他们自信祥和,对人的生死和苦难有着不一样的理解,纯洁的眼神里让我想起一种我们已经沦落的尊严。
我还记得,2003年我上路的第一站就是甘孜,一去就是两个月。一身的行头除了旅行包外,大大小小的背包里装了一台松下180摄像机,一台尼康F100胶片机,以及一台松下LX1数码相机,还有脚架及胶卷电池存储器等积少成多重量不轻的东西。
经过了无数的风霜雪夜后,在我离开那片圣土的前夜,喇嘛庙的活佛为我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慈诚卓玛。
“卓玛,你将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一样,一步一匍匐地向心中的圣地走去。”我心里暗自祈祷说。
后来,我就这样飘泊于云南大山大水间的村村寨寨。最初我还顺便拍点杂志可要的照片,换点稿费做盘缠。可是后来杂志社说,现在大小刊物封面都是美人照, 他们也不能免俗。尽管我的图片里都是阳光灿烂的面孔,但还是比不上涂脂抹粉的面孔。于是,我也就把那成箱的底片尘封了起来。
据说反转片的保存期有50年,现在10年已经过去,天知道它们的命运如何。
虽然我没有角逐过各种影赛,没有像高庚那样的大器晚成,但在那些大山大水之间有我无数可歇脚居住的家。为了抵达这家,我曾经无数次经历过生死的威胁,就算我老了,走不动了,那也是我心灵居住的家。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渴望超度,心灵渴望归宿吧。
记录少数民族
1986年第一次拿起胶片机,后来换到数码,收入几乎全部用在购买相机器材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拍纪录片,是科技发展把我带上高度。
抛开我个人的变化,我更关注少数民族的变迁。
49岁离开公司时,我是非常优秀的管理干部。当时好多人没有工作,但我义无反顾走掉,就是因为少数民族的传统正在消失。我有责任去记录下来,我完全想不到我为什么有那样的勇气,相信能拿着相机打天下。
我和画家去写生,他们说,以前比这个更美,更真,他们觉得很遗憾,他说5年时间这些就没有了,我把这些话记在心里,然后就辞职了。
我拍下这些少数民族的变化,怕再也见不到了。小喇嘛的纪录片很震撼,现在再也没有这样震撼的葬礼了,都是到城里。少数民族的服饰很多都是舞台服装,本来的元素越来越少,很鲜艳,很抢眼,但不厚重。
但整体是往好的方向走。以前不少少数民族十多岁就结婚,现在十多岁小女孩还在读书呢。我时不时也会回去看看,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
以前,很多少数民族连相机都没见过,我刚拿起相机,一个老人就跑了。我追过去一看,她躲起来了,在喘气。都是因为我的相机,她像躲魔鬼一样。我心里一下很难受,感觉冒犯了她。但现在,只要我对他们笑笑,他们就毫不设防让我拍照。
只是拍照要收钱。不仅要认可他们的文化,还要和他们相处得好。
很多年轻人,已经听不懂老人唱的歌。说来遗憾,孩子从小就集中在一起上学,父辈口耳相传的民俗文化也在逐渐断代。(记者 刘霞 丁明)
编辑:廖拓溪责任编辑:徐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