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的舞者
野象谷的象群,热带植物园的奇花,望天树间的栈道,曼飞龙的白塔,澜沧江的漂流,基诺山的茶园,这些王超曾经最向往的去处,今天,虽然近在身边,但它们的印象却早已模糊的只剩下名字了。
王超,是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刑一庭的一名法官。从调进中院工作3年来,面对着超过刑事案件总数85%以上且始终居高不下的毒品犯罪案件,伴随着几乎被工作占满的业余休闲时间,是那些与其28岁的实际年龄不相匹配的野蛮生长的白发。
转换
2012年,对于王超来说,是一个转换的年份。这一年,他先是从勐海县委回到了县法院;然后,他从县法院调到了州中院;再然后,他从一名民事法官变成了一名刑事法官。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版纳人,王超在勐海县度过了快乐的童年。跟随着行医的父母,王超走遍了版纳州三个县市的角角落落。那是一段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生活。他接触了无数淳朴的乡民,享受了恣意欢笑的民族节日,见识了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在他的印象中,肆意倾洒的阳光和纵情享受的快乐,是版纳的主题。
初中毕业后,由于版纳本地的教育质量不甚理想,父母把王超送到了省城昆明读高中。3年后,王超顺利考入西南政法大学。
大凡报考法律专业的考生,可能都会有一段曲折的人生经历,对公平正义之类的理念都会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追求,又或者是嫉恶如仇,对社会的阴暗面深恶痛绝。当我们把这个问题抛给王超的时候,他只是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多想法,我只是被西政的一部宣传片给吸引了,懵懵懂懂地就填了学校而已。”本来期待会有一段轰轰烈烈的传奇故事的我们,倒不免有点失望。
西政毕业后,遵从父母的意愿,王超回到了勐海,进入了县法院。作为勐海出去的少有的优秀人才,在工作后不久,他就被借调到县委办公室,干起了秘书工作。
变化出现在2011年。这一年,由于邻国缅甸国内局势不稳,作为传统的毒品流出国,国内管制失控,高额利益的驱使,导致紧邻缅甸的版纳州毒品案件成倍增长。漫长的边界线上山高林密,难以进行严格的监控,加之边界两边很多居民通宗同族,世袭来往,交流频繁,也难以进行过多的管控,因此,走私贩卖毒品的案件防不胜防。可以说,毒品犯罪案件的数量多少,只取决于毒品犯罪分子的胆量大小。
“我们的毒品犯罪案件,2010年是436,2011年是388件,2012年是625件,2013年是615件,2014年是589件。这样的增长速度,是一般法院难以承受的。”版纳州中院院长董国权说。
董国权是2011年从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刑一庭庭长任上到版纳担任中院院长的。作为一名从事刑事审判近20年的资深法官,还没来得适应工作地点和工作环境、节奏的转换,就赶上了版纳法院毒品犯罪案件的井喷式增长。“2012年,版纳中院的刑事审判法官只有3名。面对毒品犯罪案件的爆发式增长,形势非常严峻。”因此,在适应工作地点和环境转换的同时,应对繁重的案件审判压力,成为版纳中院新一届领导班子成员的现实重任。
作为应对爆发式增长的毒品犯罪案件的举措,从下级法院遴选法官成为最便捷最可行的方案。这项举措在2012年快速推进。
王超是第一批入围遴选名单4人中被录用的唯一的一名。
适应
刚进中院,还没来得及平息心中的新鲜感,案件审理的压力就像棉被一样层层裹住王超,让他喘不过气来。
基层法院的民事案件多为简单的婚姻家庭案件或者宅基地纠纷,案情简单,用不着多少高深的理论,责任也相应较轻。而面对着堆积如山般的毒品犯罪案件卷宗的时候,王超的神经一下子紧张起来。
版纳位于云南省的最南端,紧邻缅甸和老挝,离广为世界诟病的金三角毒品制造中心仅有300多公里。版纳的国界线有966公里,边界地区民族历史上就杂居相处,往来频繁,管理不易,加上山高林密,民族众多,边界人员来往管理难度很大。天然的地理条件和各民族杂居的现实状况,使得版纳州成为境外毒品流入我国的重要过境地,这个问题在历史上就非常突出。
近几年,随着国际禁毒和打击毒品犯罪力度的不断加大,金三角地区各国也加大了打击毒品犯罪的力度,成效比较明显。但是,由于缅甸国内局势不太稳定,临近中国的几个邦一直较为混乱,管理失控,这为毒品的制贩提供了现实环境。
刚开始刑事审判工作,王超就发现了版纳毒品犯罪案件出现的几个新的特征:新型毒品犯罪案件不断出现,并超越了传统毒品犯罪案件的数量;大宗毒品犯罪案件上升很快,万克以上毒品案件的比例不断上升,显然这些案件的危险性大大增加;枪毒同流现象比较突出,暴力抗拒执法的现象越来越突出;团伙犯罪的比例逐渐上升;少数民族参与贩毒的现象越来越普遍,如在涉及到王超家乡勐海县的勐遮镇的毒品犯罪案件中,少数民族所占的比例高达85%,且呈现家族化、村寨化、大众化和集团化的特征,出现丈夫被抓、妻子又去贩毒的现象,或者出现一家父母子女一起参与贩毒的情况。
身边的老法官也经常跟王超谈起禁毒过程中发生的惊险事件。2012年2月,州公安局缉毒民警柯占军在缉毒行动中被毒贩开枪拒捕而中枪牺牲。“防不胜防,危险随时就在身边。”毒品案件审判作为禁毒工作的组成部分,接触的面甚至更广,有时候看似乎站在幕后,其实大多数时候也是站在禁毒的第一线,肩负的职责同样艰巨,危险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由此,虽然还是在法院工作,但王超却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适应,成了他第一年的最大主题。
有些以前不是问题的事情在这里也成了大问题。以前在勐海工作的时候,工作量相对较少,每个人承办的案件数并不太多。在版纳,每个刑事法官承办的案件数都在七八十件以上。由于毒品犯罪案件中公安机关使用秘密手段、技术手段较多,导致证据查证较为困难,特别是如果遇到侦查机关在查办案件过程中没有严格按照刑事诉讼法中的规定收集证据的案件,留下的隐患加大了案件审理的压力,补强证据、核实证据成为常事,使得工作量不断加大,工作压力远远超过以前,人手短缺的问题更为突出。
“中央核定的我们中院的政法编制只有90人。这在以前案件较少的时候是差不多的。这几年,随着经济的发展,尤其是毒品犯罪案件的快速增长,案多人少的矛盾逐渐突出,已经成为困扰我们法院正常工作的急迫问题。”董国权说。
这个问题在法警队伍身上表现的尤其突出。作为保障刑事审判的重要力量,法警的重要性不可忽视。毒品犯罪案件由于自身的特殊性,法警保障的必要性更为突出。然而,现在版纳中院的法警只有8人。在毒品犯罪案件爆发式增长的态势下,矛盾一下子显现出来。由于人手短缺,为了保证警力的使用,经常不能同时开庭,严重影响了案件审判的效率。“为了保证案件审判的正常进行,我们甚至到了要借用警察或者武警的地步。”董国权说。
而书记员的短缺则同样突出。由于编制所限,每个刑庭都只有一个书记员。因此,大多数法官都具备了法官和书记员的双重技能。庭审记录、装订卷宗等琐碎的工作,使每个法官的工作量进一步提升。
完全不同的工作环境,成倍增长的工作压力,使得适应过程中的王超就像走在泥泞的乡间道路上一样,艰难而疲惫。
重负
谈到黄剑波的辞职,王超非常感慨。
黄剑波是中院的资深法官,从事刑事审判快20年了。“他是一个对刑事审判有着发自内心热爱的人,我们这些人对他都非常佩服。他把工作当成一种爱好,当成真正的事业,工作投入,钻研很深,我们有什么疑难问题,都会去请教他。”王超说。然而,常年累月的加班,对工作的过分投入,导致家里人的不理解、不支持,加上其他各种原因,最后,黄剑波选择了离去。
现实总是残酷的。自从来到了中院,加班就成了王超工作的常态。由于编制短缺,年轻人一来就成了工作的主力。“这是对我们的信任,也是对我们的培养,机会很难得。但是,这么年轻就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和工作量,也让我们的生活中几乎只有工作了。”
“西双版纳州毒品犯罪案件具有特殊性。这里山高路远,民族众多,毗邻国外,远离内地,较为贫穷。众多因素交织,毒品犯罪案件的查处和审判都有着很大的困难。”警力不足,科技手段不够,证据的搜集难免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而毒品犯罪对证据的严格要求,又使得调查取证、补证的过程被拉长,审理难度加大,周期延长,工作量加大。
边界地区特殊的地理与民族情况,又使得版纳地区的毒品犯罪案件具有内地所没有的特点。“外国籍人、无国籍人的情况是比较多的,流动作案,难以监控。在毒品犯罪案件审判中核实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与国籍就需要很大的工作量。此外,少数民族参与贩卖毒品的情况较为普遍,经常一个村子、一个家族整体参与贩毒。有些宗族从众心理较为严重,造成贩卖毒品成为一种风气,禁毒与毒品犯罪审判的压力与困难都很大。”版纳州中院副院长马伟介绍。
而无形的压力更多。版纳的民族宗教观念较强,审判的时候经常一个寨子、一个家族的人都来,挤满了法庭。“他们认为这是壮大声势的表现。”马伟说。这给法官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版纳州人口较少,算是一个半熟人社会,毒品案件的特殊情况,造成法官的人身安全有着一定的威胁。“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生法官遭到人身攻击的情况,但这种情况是不能排除的。”同时,由于毒品犯罪案件审判在民族地区的特殊性,公开审判由于具有现实的震慑力而具有一定的必要性,但这也带来了现实的危险性。“中院的法官就那么几个,经常出现在民众面前,危险在所难免。”
独特的民族区域和较小的生活半径,版纳州不同于内地一些人口众多的大城市,毒品犯罪案件审理过程中受到的人身威胁要大得多,而且是实实在在的。当电影中凶神恶煞般的毒枭形象真实展现在面前的时候,带来的恐惧绝对是真实而超乎想象的。尤其是近年来,大宗毒品犯罪案件上升、集团化宗族化家庭化犯罪趋势明显、枪支暴力使用的频繁,这种威胁更加迫近。
说到人身安全,王超深有感触。“勐海就那么大,那么点人,审理的案子多了,总会有人记住你。民族地区的宗族观念很强,很难排除被判处死刑或者重刑的犯人的家属或者亲戚不进行报复。所以,在一些寨子里,我是真的不敢单独行走的。”而面临即将接手的死刑执行工作,这个年轻人更是感到压力巨大。中级法院肩负的死刑执行的职责,由于人手短缺,连续几年都是年轻人参与为主,这对那些参加工作不久的年轻人而言,造成的心理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由此而带来的人身安全威胁也是更为现实存在的。
“当然,压力主要还是来自工作上的。由于案多人少,很多案子到手上的时候,就已经逼近审限了。没办法,你只能加班加点,还得找相关部门协调,实在没有办法。”王超说。“那么多工作要完成,还得面对各种考核,心理上的紧张始终难以缓解。”
生活上的压力也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每月两千多元的工资,在这个被蜂拥而至的游客抬高物价的城市,实在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在福利分房已经取消的当下,高企的房价让本已微薄的工资更显少之又少。年轻人的生活状况大抵都是如此。理想填不了肚子,所以离去成了一些人无奈的选择。
版纳是一个以旅游业为主的少数民族地区,各种节假日较多,这本是一个让人高兴的事情,然而,对这些法官来说,节假日的存在没有实际意义。因为,“工作在那里!”而旅游城市带来的人潮拥挤、人群集中,使得每逢节假日,各种生活就很不方便,法官们甚至干脆选择呆在办公室中不出来,既可以完成工作,又不会被汹涌的人潮、寸步难行的交通工具、永无止境的排队妨碍到。在这里,节日,与他们无关。
而急速发展的旅游也带了其他社会问题。蜂拥而至的游客素质参差不齐,导致各类社会问题甚至违法犯罪接踵而至。“现在的泼水节已经变了味,以前是一个欢庆新年的节日,人们互泼清水,庆祝新年,互致祝福,祥和欢乐。现在,少数来自各地的人们已将这个节日变成了一个让人烦心的时间,因为这样那样不守规则或者有意无意的举动引起的纠纷甚至打闹层出不穷,实在让人痛心。”王超说。而各地游客的到来,也让毒品吸食类犯罪有所上升,虽然目前还不是很突出,但从长期来看,必然会是一个应当引起重视的问题。
坚守
情况在一天天变化。
首先是身边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作为缓解法官办案压力的举措之一,公益岗位的书记员开始陆陆续续招聘进来。这是州里为了缓解中院编制不足、解决案多人少的矛盾而提供的解决办法之一。虽然因为身份的原因,职业发展前景有限,离职人员较多,但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多多少少缓解了一些压力。
公开遴选的法官也开始陆陆续续来了。公开遴选的办法,使得一些有着较为丰富审判经验的法官被选拔出来,对于充实不堪重负的刑事审判岗位,意义巨大。
而杨兴副院长的到来,使得刑庭的办案力量进一步加强。杨兴是省高院刑四庭的副庭长,于2013年来到版纳中院挂职副院长。虽然只是挂职,但他却没有任何一丝挂满即走的过客心理,真正把中院当成了自己的家。自到来后不久,他就将裁判文书的完善作为工作重点来抓。“中院以前的裁判文书是不太健全的,在司法公开的背景下,压力很大。杨副院长的这一举措,使得我们中院的裁判文书制作逐步走上正轨。看起来是小事,但是裁判文书不就是案件审理的最终结果吗!没有完善的裁判文书,所有的审判都将流于形式。”王超说。
院里的文体活动也多了起来,久违的篮球赛、羽毛球赛也举办起来了。枯燥的工作之余,欢歌笑语飘荡在运动场上,放松了身心,也凝聚了斗志。
而形式多样的教育培训,则让王超们看到了提升的必要和可能。边疆地区法官的素质、技能以及眼界,与内地发达地区法官相比,差距还是比较明显的。因为人手紧缺而过早承担如此重大刑事案件的年轻法官们则更是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一批批学者与资深法官请进来,带来了先进的理念与对司法工作的激情;一批批法官走出去,则开阔了眼界,提升了自我。在这一来一往之间,提升了信心,坚定了信念,也增强了坚守的决心。
2014年7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强禁毒工作的意见》的出台,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毒品案件审判一系列指导意见的制定,将版纳这个传统意义上的毒品入境地和毒品犯罪案件长期维持在高位的地区与国家的禁毒战略紧密联系在一起。版纳在毒品犯罪中出现的新情况、法院在毒品犯罪审判中积累的新经验,值得全国关注。一批批的法院带着问题过来,也将版纳的经验和呼声带到全国各地。这对于推动毒品犯罪案件审判的下一步完善和健全,都有着积极的意义。身在其中,像王超一样的青年法官既感责任重大,同时也有着一种使命感。或许,正是这种使命感,更坚定了他们坚守的信心。
五月的版纳,绿树成荫,满眼葱茏,却酷热难耐。走在上班的路上,刺眼的阳光白晃晃地洒落在街面上。街上车水马龙,一辆辆旅游大巴穿梭来往,把一队队满心欢喜的游客送往一个个景点。
这座城市的主题是休闲,是情趣,是狂欢,是渴望。然而,王超的前方,却是厚厚的卷宗、复杂的案情、阴暗的场景。脚步虽然疲惫,但他不能停止行走,因为,前方,有同事,有期盼。
更有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