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醉了我来开车 昆明代驾从业者的十五个瞬间
晚上9点,是召唤代驾高峰期。记者资渔/摄
代驾,是城市迎接汽车时代的产物。法律的完善和安全意识的提高,催生了代驾这个行业。
昆明的2000多名代驾司机中,男司机占了九成。身为服务业的一员,他们在无数个代驾订单中观察着客人的举止,品尝着人生的百味。或许,这正是代驾从业者的一个意外收获吧。
昆明信息港·都市时报 记者古穆斓 酒精的功效已经开始发挥,他们因此短暂相遇。
狭小的车厢里,车主与代驾司机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联系。他们中,有的抛去人情世故,显露出最根本的脾性,礼貌、真诚、可爱;有的则表现出失控的一面,把生活中的不如意悉数倾倒出来,炫耀、谩骂、甚至贪婪。
黑夜加上酒精的作用,似乎成为百无禁忌的代名词。但这一切,在代驾司机看来,不过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对于代驾司机来说,无论此情此景带来怎样的感悟,这只是这份工作中的意外收获。他们依然要握紧方向盘,驾驶别人的车,安全驶向目的地。
形形色色的客人
他可以从客人出入的场所判断出此人酒醉的程度——从饭店出来的人一般不会醉,最容易喝醉的地方是KTV;而从酒吧、夜店中走出的人酒气最浓。
晚上9点,代驾们迎来了这天晚上的召唤代驾高峰期。
“金牌代驾”小胖守在KTV门口,他最清楚,推杯换盏过后,食客们要开始陆陆续续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酒的气息被吞进口内,经过消化又通过食道呼出体外,这味道很不好闻。小胖闻不出对方到底是喝了啤酒、白酒还是红酒,但他可以从客人出入的场所判断出此人酒醉的程度——从饭店出来的人一般不会醉,最容易喝醉的地方是KTV;而从酒吧、夜店中走出的人也许喝酒不多,但酒气最浓。
一位代驾司机接单后,前往地下车库寻找顾客的车辆。记者资渔/摄
即便是喝高了的人,也可以轻易看出小胖是被召唤来的代驾。除了他身上蓝色、橙色的统一着装,折叠电动车也是标配。电动车重20公斤左右,除了方便代步,还可以折成三折,轻松地塞进车主的后备厢内。
他觉得这天晚上运气不错,第一单就是一个“快活儿”。从阳光花园小区到南亚的一家KTV,距离不到3公里,他可以拿到等同于10公里行程的费用。根据代驾公司规定,每日早7点至晚8点,不超过10公里的代驾费用均为39元。
刚将第一位客人送走,小胖手机又响了——有人通过代驾软件下单。车是一辆“大众”,召代驾的是一位穿深色毛呢大衣、休闲裤、皮鞋,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客气地向小胖递了一根烟。小胖欠欠身,将烟接在手里。
“这是位公职人员。”小胖估计,“他们用代驾的最多,他们可不敢冒险,酒后驾驶代价太高”。这类客人素质较高,话不多,还会体谅代驾司机偶尔的失误,是小胖最喜欢接待的客人。“一般客人都坐后座,关着窗,有两个人的话谈谈事情,我只要把车开平稳了就行。”
小胖手脚麻利地打开后备厢,铺上一块防尘垫。每折叠一下电动车,就会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啪啪啪”三下,电动车被折叠好,放在了车厢内。一连串动作结束后,坐到驾驶位的小胖似乎松了口气,点燃了烟,开车驶向远处。
大多数代驾喜欢接公职人员的单,最不喜欢的是夜场附近的单。女代驾朱谊有自己的坚持——只工作到“上半场”结束。朱谊说,“上半场”时间相对早,人们喝醉的概率还不高,她也从未遇到过奇奇怪怪的客人。
酒吧中出来的年轻人盛气凌人。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向自己的车旁,招呼代驾过来,一脸未经世事的蛮横。
“哎,会用手动挡吧?到棕榈泉花园走城里,我指路。”
代驾司机一般不吭声,若招来一个投诉,可能几天的活都要白干。但使用代驾的年轻人并不多,他们更相信自己的车技和酒量。“十个客人中,大概只有两个年轻客人。”
翠湖边,科技馆的停车场,顾客下了单子,需要4个代驾司机。几分钟后,代驾司机全部到位,等候顾客到来。记者资渔/摄
朱谊常在翠湖附近晃悠。“都说翠湖这边的客人素质比其他地方的高。”等活儿时,她就站在翠湖公园看露天电影打发时间。但作为月收入万元左右的老手,朱谊的空闲时间不多,工作忙时,每晚可接八九单代驾。
但这天晚上,接到订单后等了一个小时,她才等到顾客。下单15分钟后,朱谊打电话提醒对方“超时要收等待费的”。对方的答复很简单:“按规矩收,等着就行。”听对方的语气,朱谊判断人家在谈事情,不方便打扰。
一个小时后,一行人才走出饭店。进入停车场后,客人走到几辆挂川A牌照的奔驰车前,同行人又寒暄了几分钟,才各自离开。
酒精之下,人间百态
车刚一停,车主便开门下去,招手叫了个出租车要走,还对他说了声“车送你了”。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外表气派非凡。
酒精会麻痹饮酒者的神经,从行动到思维再到意识,全面影响。
作为一名工作近一年的“资深”代驾,张一鸣对面前的醉酒者有一套清晰的判断标准:
走路摇摇晃晃的人,是微醺。他们说话口吃,吐字略微不清,但依然可以准确说出目的地所在。遇到这样的客人,张一鸣无需顾忌其他,只要确保驾车安全驶达,收款走人即可。
走路需要搀扶,神情似睡非睡,说话时眼睛几乎要闭上的乘客才是需要担心的。这样的客人是真正的醉酒者。
醉酒者上车后通常倒头便睡,偶尔发出几声闷哼。到达目的地后,不管代驾怎么呼叫、拍打,都置若罔闻。“醉到这种程度,你就是把他扔在河里,他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一鸣说。 代驾公司规定,醉酒者使用代驾服务需要有人陪同,但这一规定其实很难实施。代驾往往会提前与他人沟通清楚目的地,并尽量留下醉酒者家人的联系方式,但现实中,不清楚自己在哪,要去哪的醉酒者比比皆是。
抵达目的地附近,醉酒者如果仍没有清醒,代驾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等待。某次经历给张一鸣留下深刻印象:一位客人在车里昏睡不醒,他在车外抽了三根烟,期间十几次试图叫醒对方。
但是,张一鸣并不讨厌这些喝醉酒的客人,反而“对他们有些同情”。他亲眼见过已经迈出饭店门口的车主,被同行的朋友拽回饭桌前,又干了一杯,才踉踉跄跄地出门。“烂醉如泥的人,必须有人照顾他。”张一鸣说,这个过程除了要花时间,他还得确保客人不要出什么“大问题”。
一次,张一鸣正在开车,被旁边的一辆微型面包车超车。车主察觉后忽然暴怒起来:“这么好的车,你就给我开这速度?你给我撞他!”张一鸣吓了一跳,赶紧猛踩油门反超过去。“不超不行,不超客人要发飙的。”
他还遇到过代驾时车主直呼内急的情况,此时他得赶紧靠边停车,让人家下去方便。没想到车主迟迟不归,过去一看,人家抱着路灯杆在哭,越哭越凶。“这样你也得等着,等他发泄完了,没劲了,就回车上了。”张一鸣等在路边,不时留意过往的车辆,提醒客人不要被撞到。
代驾时,他还遇到过一位“豪客”。正开车时,车主让他停在路边“休息一下”。没想到车刚一停,车主便开门下去,招手叫了个出租车要走,还对他说了声“车送你了”。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外表气派非凡。张一鸣慌了神,拉着车主反复劝说,好不容易说服人家坐回车上去。“他给你什么都不能收。明天他酒醒了,发现车不见了,报警说你偷车,你怎么办?”
“好车”
回忆起那辆法拉利,他摇摇头,“那车不好开。”昂贵的超级跑车带给他的,只是紧张和陌生的驾驶感。
周明觉得代驾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他有一份朝九晚五的稳定工作,做代驾的收入则能满足他的日常开销,使他的工资得以成为积蓄。
他一再强调“代驾主要是服务”,即便他在30秒内就能熟悉各种常见车型的操作,产生车感。为了做好服务,除了公司的规定,周明还对自己有许多要求——行车中,周明不会打开车窗,他知道喝过酒的人一旦被冷风吹了就会头晕。有客人要吐,他也不会让客人吐在车上,而是立即停靠在路边,递过一张纸巾,再等一会儿。
或许正是因为服务周到,周明积累了不少稳定的客户。需要代驾时,他们往往不通过软件下单,而是直接拨打周明的电话。
谈及客人,周明始终对一个脾气暴躁,车辆一直未上牌照的男士印象深刻。第一次接到这位男士的订单,他就被骂了一通。因为他到了目的地附近却没发现车主,便打电话询问详细地址。“您好,我已经到小区门口了。”“到门口了,你就进来!”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断。虽然脾气急躁,但这位车主出手阔绰,常常丢给周明二三百元作为小费。
小费是代驾业的隐性收入。出手阔绰的客人用现金付款时往往不要求找零,把零钱作为代驾的小费。周明觉得这事“有意思”。
等单子时,代驾司机都会带上手机或平板电脑作为消遣。记者资渔/摄
此外,作为“爱车一族”的周明,借做代驾的机会也开了不少好车。他发现,大部分车主都会不经意间向他透露车辆的价值。让他印象最深的“好车”是一辆深蓝色的法拉利,车主要求代驾独自将车开到别的地方。当晚看到这车时,周明本能地拒绝了,“我没开过这车”。车主劝说周明“开一下就习惯了”,简单讲述了基本操作后,便扬长而去。
踩下这辆超级跑车的油门时,周明并未体会到大排量发动机带来的推背快感,只是觉得有些惊慌。那晚,从昆明的北市区到西市区,他驾驶的法拉利时速没超过80公里,过程中也没听到标志性的闷声咆哮。
回忆起那辆法拉利,周明感叹“别看那车在路上声音很大,车内的隔音做得真不错。”说话时,他猛地吸一口烟,摇摇头,“那车不好开。”他说,既不像常见的家用轿车那样操作便利,也不像SUV或越野车那样“视野好,开着舒服”,昂贵的超级跑车带给他的,只是紧张和陌生的驾驶感。
胡钊代驾过最远的路程是去安宁。进入安宁市区后,凌晨1点多,胡钊骑着折叠电动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真冷,早点回家。”根据规定,路程较远的代驾可以向客人索取返程费,但并不是所有客人都出手阔绰,很多人会拒绝支付这笔费用。
计较的客人不在少数。他们有时会向代驾提出“提前停车”的请求。若车开到小区门口,或是估计接下来的行车路段不会有交警检查,客人便会要求在路边停车,他们自己开回去。胡钊记得,有一位乘客在途中向他询问,“今晚有没有看到交警查酒驾啊?”当他确定没有交警的时候,立即把胡钊赶下了车。
胡钊是江苏人,也是昆明少数全职做代驾司机的人。他曾在珠海做过几个月时间,来到昆明后暂时没有合适的工作,又干起了代驾。等待接单时,他低着头,偶尔歪着头向四周瞥上一眼,一脸的戒备,观察着周围。
“要说这里和珠海的区别,就是这边的小费少很多。”他说。
临时的“倾听者”
累了的人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心情烦躁的一遇事情便会破口大骂……但更多的,是在路上跟代驾聊天。
根据代驾者的观察,人在微醺与醉酒的过渡区间,还会存在无数种形态。
52岁的代驾老刘总结道,女车主喝醉后,往往会坐在后排座椅悄悄地给别人打电话。声音不高,语速很慢,且语气里常带委屈,说着说着就像是要哭出来。估计电话的那头多半是女子的某一任男朋友。此外,喝酒后的女孩子爱撒娇,她们会将聊天的氛围调节得很好,寻找聊天的话题,语气中流露出小鸟依人之感。
虽属于不同的代驾公司,但有的代驾司机彼此比较熟悉。记者资渔/摄
从事代驾近一年时间,老刘明白了一件事:酒气需要通过各种途径抒发出去。累了的人抱起双臂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心情烦躁的一遇事情便会破口大骂,控制欲强的不但会规定行车路线,有时甚至会伸手抢夺方向盘,恨不得自己开……但更多的,是在路上跟代驾聊天。
有位老警察拍着老刘的肩膀,向他诉苦“从2005年工作到现在,12年了,一直没升职”;有人向他抱怨“老婆管得太严,不理解我的工作”。甚至有车主与朋友一同乘车,同行朋友刚一下车,车主立马变脸,向代驾者抱怨:“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凌晨2点,一位代驾司机骑折叠车回家。途中也会接到单子。记者资渔/摄
有时,直到行程结束,客人还未将平时不与他人表露的心绪倾诉完毕时,往往会邀请代驾一起去吃个夜宵。此时老刘往往以“还有工作在身,其他时间再约”为由推脱,但他很满意自己这个“倾听者”的角色。“每个人都有苦闷,能让他们抒发出来,也是好事。”
但是,李德衡最无奈的也是这类客人。“谁没有故事呢,没必要把这些表露出来。”李德衡说,他遇到过喝醉了的客人趴在他的大腿上哭诉,说到动情时还在裤子上蹭上一把鼻涕眼泪。每到这时,李德衡说自己的心都要停跳。“我在开车呢!您注意安全啊。”
2月中旬,昆明的夜气温只有4度左右。因为家中两个孩子开销过大,李德衡才找了这份晚上做代驾的兼职。好不容易接到一单,他不想把事情搞砸。看着诉苦的客人一副欢喜又凄凉的表情,他不知是该同情对方,还是更应该同情自己。
夜车慢慢驶过十字路口,诉苦和抱怨的声音渐渐远去。目的地到了,代驾者把车交还车主,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下一个客人还在召唤,他们又上路了。(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