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江一座城
本报记者 刘建华 摄
本报美编 王超 制图
左中美
一条江源远流长。江岸上的悠长岁月里,若雨后的森林中长出蘑菇那样,一点一点,长出了一座雨水细细、炊烟袅袅的古城来。
一条石子铺就的窄窄的街,中间一溜青石板,从东到西弯弯地、安静地穿过瓦屋木檐的民居间,几条清幽的巷道再把两旁的民居细细一排,一座古城最初的格局,就这样出来了。卖牛巷,平政巷,汪家巷,北门巷,周家巷……这样的巷道名字,带着古城旧时的气息,一笔一画,带出古城旧时的模样来。
从仲春之后起,一直到中秋,小城漾濞的傍晚时光,都足够人们慢慢地散步。那些安静的旧巷道,正适合这样的傍晚时光。安静地走,慢慢地看巷道两旁印满时光气息的老建筑,看一段旧墙上的仙人掌开出淡淡的花来,看一株三角梅在一方大门上漫开一片安静的艳紫,又或者,看一扇半拉开了窗帘的窗内,一把插在藤条花篮里的绢花无声绽放。
一位离乡多年的友人,有一回曾向我忆起他年少时在这老城里,说他家住的那条巷道,有许多酿酒的人家,为此,这巷道里总经年地飘散着酒香。朋友忆起的那条巷道,似乎就是今天名为来龙巷的那条巷道,旧时候叫卖牛巷。我有一天傍晚走过这巷道时,想着数十年前这巷道里的酒香,细嗅时,酒香不闻,却闻得巷道旁一方老院子里飘出呛干辣椒炒菜的香味。
一条江,一座城,共同名为漾濞。没有人细细考证,是江因城而得名,或是城因江而称谓。但却可以肯定,一定是先有了这远古的江,而后,才有了江岸上这千年的城。在那些看不见的时光里,这江是怎样流淌的,人们已看不见了,只是,这片江岸却悄然记下了旧时这江流淌的模样。在老城西侧的小箐,一溪流水倚北向南哗哗流淌,一户人家在东岸上紧邻流水而居。在这户人家的院外有一条路,一面临着人家,一面切坡而下,在那道坡的大约一丈多厚的切面上,是已然被时间凝固的泥沙——镶嵌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圆石。
在江的这面,一片肥沃的田畴向着城下缓缓靠过来,几户人家相间在田畴间。春日菜花黄时,我曾几次到达过那片田野,安静的水泥小路穿过田间,到达人家的门前。
资料上说,一直到民国,这小城的面积方圆也就0.15平方公里——多么小的一座城啊!一条街,几条巷道,真真是比巴掌也大不了多少。只是,就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城,那也曾有过许多诗意的旧时光。我是在编纂那本《漾濞抗日战争中的人和事》的时候,读到一篇民国漾濞县第22任县长曹子英的女儿曹慧娟写的一篇《回忆我的父亲》,里面有一段写到:“父亲没有不良嗜好,除了读书看报爱打网球外,偶尔逢年过节为了应酬也陪地方上的同僚玩一下麻将。我在漾濞的两年间,有时晚饭后也陪他到县中学附近走过一条林荫道就到的一块场地上打网球,还带着我们喜爱的一条训练有素的狼犬,为我们捡球。……”曹慧娟那时候正是一个中学生,而曹子英先生那时正是英年。晚饭后的时光里,林荫道,父亲,女儿,网球,飞跑着一次次捡球的狗,渐晚的天色里流淌着诗意。一只球在空中左右飞着,一轮薄月自东边悄悄爬了上来……同在这本书中,在田溥老先生写的另一篇文章里,还写到曹子英的夫人、湖南人费氏若华,里面说,费若华出身书香世家,不俗不娇,德貌俱佳。仿若民国电视剧里的那些镜头,一个身穿旗袍的书香女子,在时光的深处,轻轻走过这小城的巷道。
资料上还说,来龙巷作为古城的中心地段,民国时期的政府衙门、兵役局、县立中学、卫生院等机构也都分布于这巷道两旁。到后来新中国成立后,除了机关,供销社、新华书店等许多单位也都在这片上。县印刷厂在清真寺隔壁,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县一中上初中的那会儿,印刷厂还开着,是之后多年才慢慢关闭了。
县法院听说之前也在这地方。我女儿她爷爷当年在县法院工作,带着他的小儿子——我女儿她爸爸在身边。我上初中那会儿,县法院已经搬到了现在所在的县城主街苍山中路中段,而当年跟着父亲在老法院住过多年的那个孩子,一直还记着那个地方,每一次傍晚散步从这巷道里走过,总要指着告诉我一遍:“以前老法院就在这里,我和爹就住在里面的那间。”后来有一回又去,看见那方老院子已然拆了,狼藉的地面上,正要盖起新的楼来,当年曾住在这里的这个孩子,已然中年的脸上神情渐渐黯淡下来,之后,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这地方后来建起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宽敞的院心里可以停好几辆车。再走过这里的时候,当年的那个孩子,仍一眼一眼,向着那里怅望。
小小的漾濞旧城,最初也是围着一眼井长开来的。听说最初的古城,就是在城东边距后来的古城入口处约三百米的一个叫“木瓜井”的地方,之后,逐渐向周边扩展开来。后来由于地势的关系,城逐渐沿江岸由东向西延伸,当古城后来的定居者离井愈来愈远时,才又出现了现在云龙桥头的第二口井,这是一口吊井,史家说,这口吊井距今至少也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
这云龙桥头的吊井所在,其实是一个路口。旧时的古道来到这里,分开成两个方向,一个方向,往前再十多步,过云龙桥一路西去,前往永昌,这是博南古道;另一个方向往北,沿江进入洱源乔后、剑川,进入丽江,为茶马古道。日月汤汤,在这里分开的古道各自带着时光远走,而井一直还在这里。一直到几年前,这井还仍然用着,井面上一圈两尺高的石围,井口被磨得光亮,一旁常放着一只挂着拉绳的小桶。井旁的那户人家,门外的竹篮子和纸箱子里仍种着青菜和葱蒜,只是,浇在上面的水想必是家里自来水管里接出来的了。
井旁那条沿江向北的路,而今叫茶马路,两旁有许多老屋,人家断续地安静排开。中段上一户紧邻路下的人家,也在竹筐和纸箱里种着菜,品种比井旁的人家多,有小白菜,小包菜,花菜,苷蓝。不宽的院心前头种着火塘大的一块蚕豆,蚕豆前面种着一丛芭蕉,上面开着一挂紫色的花。
又说,这古城的东端曾有“云集场”,就在今天县林业局所在的地方,“云集场”三天一街,万商云集,熙来攘往。又说,古街下面旧时的周家巷和汪家巷的深宅大院里,有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还说,旧时的古城,有数家每家都能容纳三四百匹骡马歇脚加料的马店客栈。还说,旧时的古城里,书院寺庙等各种古建筑林立,佛教道教等各种宗教并存,四川江西等各省的人们往来,核桃土锅等各种货物贸易。在当地史学研究者杨纯柱老师所写的名为《漾濞古城》的文章里,将这古城旧时的画面一一描述呈现。依依往事去,脉脉气息存。却道有情怀,江畔一古街。
书中说,古城旧时的城门,东西南北四座,铁皮包封大门。东门和南门又称为“映雪门”。文章中没有说到,为何这两座城门却共用一个名字,而我对这名字却喜欢。据说,在城对面的秀岭山上,旧时曾有一座大觉寺,寺门楼子名叫“放雪楼”。秀岭那地方高,正遥对着东面苍山,苍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放眼远望,一线白雪。到了山下江边的城里,将城门起个名字叫“映雪门”,我后来猜想这当中的由来,想是来自旧时漾濞十六景中的一景:雪映漾川,说的是冬春之际,点苍山白雪熠熠,辉映涟涟碧水,恰逢壁月临江,雪月交光,清波荡漾,天地一色,冰清玉洁,漾江两岸的江村山寺,遂化作一片琼楼玉宇,灵境仙乡……
作者简介:左中美,女,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理州作家协会理事。出版有个人散文集《不见秋天》、《时光素笺》,历史文化集《中国名城·云南漾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