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巧家红糖 纯正乡土风被商业化所侵袭
火候很重要,需要老匠人掌握。
当国营糖厂不再制糖,巧家的红糖市场依旧繁荣。冬去春来,巧家红糖的熬制接近尾声。一块块用古老工艺熬制的小碗红糖,经过甘蔗叶或牛皮纸包装后,在互联网上身价倍增。只是,巧家红糖也有着自己的无奈,将近三百年的传统制作技艺,在甘蔗面积减少、传统文明遭到商业冲击的困境中,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延续,或是谢幕。
复兴的传统
清乾隆年间,巧家蒙姑岳氏运铜到弥勒竹园镇,回程时引进了甘蔗种植,榨红糖的技术由此而入。以后,种甘蔗及榨红糖的传统逐渐在巧家金沙江两岸谷地生长开来。巧家的红糖也沿着各条古驿道去往中国各地和东南亚地区,“碗碗糖”在国内市场久享盛誉。
2016年春节前,金沙江上游的白鹤滩电站正紧张施工。两岸陡峭的岩壁内部早已被施工队伍开凿出大型隧道,工程车和周边乡镇的小汽车穿梭其中,用作水电站施工的隧道俨然成了交通要道。
40公里外的巧家县城周边同样繁忙,靠近江边和缓坡上的甘蔗地正迎来丰收。农民们将一捆捆甘蔗装车,运往散落各村庄的糖坊熬制红糖。公路边用白底红字写着“825米”“淹没区”等字样提醒着人们,将来,海拔825米之下的地区将被淹没,届时位于大山深处的巧家县,将呈现高峡出平湖的景观。
据《巧家县志》记载,1736年~1795年,甘蔗种植和榨红糖技术进入巧家,巧家的红糖也随着铜运古道等路线,运抵永善境内的金沙江渡口,然后乘船顺江而下。也沿着各条古驿道去往中国各地和东南亚地区。
巧家县高产甘蔗的土地大部分都在825米以下的河滩和台地,当地金沙江沿岸1100米高程以下的谷地,所产甘蔗含糖分一般在14%至15%之间,是全省乃至全国的高糖分甘蔗区之一。不过,随着高峡出平湖景观的呈现,巧家作为滇东北甘蔗主产区、红糖主产区的地位或将成为历史。
2013年,巧家当地的国营糖厂为谋求转型,已不再收购甘蔗。掌握传统制糖技艺的农民们,相继在村里、公路边建起熬糖专用的牛尾灶,搭建糖坊自制红糖。
传统制糖技艺在巧家复兴,吸引了媒体关注。巧家制糖的历史因此被发掘出来,制糖技艺得到记录和展示。星罗棋布的糖坊不仅维持着巧家糖市的兴盛,更催生了众多经营巧家红糖的微商,媒体发出的新闻也成为众多商人推销的绝好材料。
糖商的困惑
小春是昆明商人刘先生在巧家见的最后一个制糖人,也是刘先生觉得最可信的一个。刘先生信任他,就冲着他为妻子亲手熬制古方红糖,冲着他敢老实承认这是他第一次熬糖。刘先生也能觉察到,小春言语里对制糖还是充满渴望和激情,不过因为成本、销路和良心等各种原因,显得非常矛盾。
巧家人小春从一名黑车司机转型为销售巧家红糖的商人。他风尘仆仆地赶到酒店大堂摆下6块红糖:4块大的,2块铜钱般小的。向前来收购的昆明商人刘先生介绍:其中2块大的掺过较多白糖,容易分辨,另外2块大的看上去色泽稍好,但实际上也很可能掺过白糖。“如果只是极少量掺杂,光凭舌头很难分辨。”2块小的是他专门给待产的妻子补身体用的。
2014年底妻子怀孕,小春放弃了东奔西跑的日子。他看到了红糖的商机,第一次请匠人熬了4吨糖,但“因为太老实而没赚到什么钱”。小春口中的“太老实”,便是没有在熬制红糖时掺白糖。虽然行外人很难尝得出红糖里是否掺假。
刘先生第一次去巧家探访,通过朋友找到当地一个较大作坊,这家作坊的红糖批发价,大约6到8元一市斤。尽管老板口口声声说没掺过白糖,还拿出另一批掺过白糖的红糖给刘先生看。但没亲眼见证熬糖全程,刘先生也不敢全信,他认为同时熬制“真假”两种糖的商人,并不靠谱。
虽然巧家很多匠人的糖,比起超市里的廉价红糖更纯正。但在这个小县城,刘先生感受到,纯正的乡土风已被外来的过度商业化的市侩俗气所侵袭。
刘先生认为,如果未来某一天,巧家的甘蔗和小碗糖消失,或许怪不得“高峡出平湖”,只能怪落后的文明在利益面前迷失本心。
刘先生对巧家红糖的朝圣感,已所剩不多,唯有最后一天和小春的对话,让他保留了一丝希望。刘先生不想做中间商,因为怕买到假糖,哪怕只掺了一点白糖。他想找个信任的伙伴,全程参与熬糖,才敢拍胸脯保证这是纯正的红糖。因此他与小春合作,要熬制最纯正的红糖。
小春家在蒙姑往北30公里的茶棚子,大约有50户人家,每家都或多或少种了甘蔗。他们的糖坊也在这儿,平坦田地上孤零零的一座石头房,闲置一年,已快融入山野。小春兄弟3人,平时都在县城租房住,家里只剩老人。其他人家,也大抵如此。
当地人说,巧家最好的甘蔗在县城周边。但因为产量逐年下降,今年价格已涨至700元/吨。蒙姑的甘蔗去年400元/吨,今年也涨到500元左右。小春本想收购几吨甘蔗,谁知没有一户农家愿意出售。这里的农户大多以村小组为单位,集体出售甘蔗,这里的年轻人都已外出打工,老人们只好每家出个人,先割完一家,再割下一家。
匠人的失落
糖匠家在泥路尽头,孤独的一幢土墼房,像小说里高手隐居之处。家里似乎只有糖匠一人,半掩的木门,推开的声音像指甲刮在丝绸被面上一样,令人心颤。大门左边是一条扔到旧货市场都没人要的短沙发,右边依次摆着电饭煲、30多寸的平板电视和一台3开门电冰箱。
要找合适的制糖匠人其实并不容易。当地人大量外出务工,甘蔗产量减少,加之长久以来都是糖厂收购甘蔗,导致制糖技艺传承并不乐观。
刘先生和小春为了找一位合适的匠人,驱车前往江边的村庄。最后车辆钻入最窄仅能过一辆车的山路,路右边是山坡,左边是金沙江,离江面近20米。江对面,一条灯带悬挂半空,那是四川宁南县的公路。
行驶近20公里后,路边出现一座小庙。糖匠已在此等候。下车跟随糖匠绕到小庙后边,一条田埂般的泥路出现在眼前,两边是约两人高的植物。
糖匠家是一幢孤独的土墼房。这位糖匠为100斤糖15元的酬劳都欣喜不已。这次熬糖,大约需要10个工人,小春对糖匠就提了两个要求:只熬纯正红糖,尽量保证成色美观。
师傅拿出一套已经很难见到的纯手工打制工具,其中一把工具类似锅铲,一奇形瓢是舀糖的勺,一把镰刀一样的东西则是配合勺子使用,其弧形刚好和勺子底部吻合。使用时,右手持勺,左手持刮糖刀,沿着勺子底部从左往右一拉,保证不浪费一丝糖浆。
由于糖厂大规模制糖,这些宝贝难有用武之地。如今,如果不是小春他们找到他,这套制糖装备依然沉睡在匠人家的柜子里。
小春又在周边村庄找到懂得制糖的农民,今年春节前后,开始熬糖。
糖坊最核心的就是牛尾灶。这是一个庞大的土灶,整个灶体用土坯制成,约10米长,灶上一溜排开5口铁锅,直径都在1米以上。灶体一端砌有约2米高的挡风墙,下方设有连通灶膛的火门,用于添加木材、点火。灶体的另一端建有约4米高、用红砖砌成的烟囱。灶膛内部的宽度由火门至烟囱呈逐渐收缩之势,便于烟囱吸取火苗。
熬糖时,木材在接近火门处的几口锅下燃烧,高烟囱吸取火焰俗称扯火。扯火在灶膛内形成一条火龙,同时加热上面的5口锅。在牛尾灶旁搭建起一面围墙,加上石棉瓦屋顶和摆放糖碗的台面,就是一个完整的糖坊。
为保证制出又好又多的红糖,按传统的习俗,得祭祀“糖神”。早上天还没亮,匠人们准备白酒、猪肉、香、纸钱、鞭炮。在朦胧的夜色中,大家默默地将祭品陈列于牛尾灶前,将香点燃在手,燃化纸钱后,开始行叩礼,祈求“糖神”保佑制出最好的糖。
一阵鞭炮过后,点火。十余人分成两班,昼夜不停熬制红糖。
传统的重现
制作红糖期间,不断有人前来参观。不少路过的人都为这种古老而纯正的技艺感到惊奇,前来参观的人们都会买几公斤带走。一心想做纯正红糖的刘先生,也终于完成了巧家红糖制作的朝圣之旅。
压榨机发出“砰砰砰”的响声,榨糖的第一道工序开始。两个人往压榨口里塞甘蔗,甘蔗汁水流进水池。即便是古老的工艺,也经过了村民们的改良。为了提高效率,放弃了用水牛拉动石碾子榨汁的办法,用机榨速度快,而且榨得干净。
水池里的甘蔗汁通过引流管,注入牛尾灶的第一口锅里。此时,锅里的甘蔗汁呈淡绿色,匠人们称为“生水”。
“生水”通过引流管注入牛尾灶的前两口锅,又用高约40厘米的铁圈罩在两口锅里,在缝隙处放入甘蔗渣。匠人解释,这样做是便于打捞锅里的泡沫。果然,随着灶膛内的温度升高,锅里产生的泡沫越来越多,不断从支在锅里的铁圈中冒出来。此时站在锅边的匠人抄起大勺,打捞随泡沫浮起来的杂质。
锅里的泡沫不断翻滚,白色的蒸气和香甜的甘蔗气息笼罩了整个糖坊。糖坊的核心人物——糖匠用勺子舀起几克白色的石灰粉,放入两口锅中,以便促使杂质尽量浮起。手工作坊,加多少石灰全靠匠人的经验,加多或加少都会对糖的成色产生影响。
锅里的汁水越煮越浓,大泡沫变成小泡沫后,守在锅边的匠人将前两口锅里的汁水舀入第三口锅。原本青绿色的汁水变成棕色,而前两口锅继续煮着新的“生水”。
棕色的汁水继续煮,锅里的泡沫更加细密,糖汁也越发黏稠,甘蔗汁快熬成糖稀了。
白天,两顿饭都是用闲置的铁锅做出来的,匠人们抬着碗在糖坊里吃,监管好自己的流程。榨糖时间长则两三个月,短则20来天。在外人看来,每天在糖坊里工作12小时,应该相当劳累。但不管是糖匠的年龄大小,都说不累。“相比种地、打工,这就算是农闲,平时哪有机会天天聚在一起聊天。”
锅里的糖汁越来越浓时,匠人将400个盛糖稀的小碗,摆成8行50列的矩阵,并将一指宽的布条放入碗内。另一人则拿着水壶,朝小碗里喷水雾。
糖汁熬得黏而不断时,放入适量的植物油。这样可以分离水分,保证糖汁不蒸发。约5分钟后,匠人大喝一声“起”,就将锅里的糖汁舀入缸内。一个匠人用木制的棒子使劲搅拌糖汁,另一人不时往缸内浇入凉水,让糖汁收缩,成为砂状的糖稀。
接着,匠人们用勺子将糖舀进碗里,每一勺糖可以装满3个小碗。只需几分钟,碗里的糖稀就凝结成块。匠人们一手按着小碗,一手将压在碗底的布条往上拉,碗状糖块便纷纷“跳”出碗来,这就是成型的巧家小碗红糖了。每个糖块重约100克。做好后,匠人们把红糖放入竹篓保存。
至此,再来推理一番纯正红糖的合理市价:按9元一市斤的成本计算,加上运输、包装、进入零售市场的加价,至少要卖到15元一市斤。
糖商刘先生眼中的
巧家红糖恶性循环
甘蔗产量下降
甘蔗价格上涨
熬糖掺假愈多
品牌知名度下降
红糖需求量减少或转移
甘蔗需求量减少
后记
农民家种植的甘蔗越来越少,行驶在蒙姑通往巧家的公路上,同车的巧家人说,大约四五年后,这条路也将被金沙江淹没。这种纯正红糖的古老手工艺也将慢慢消失呢,还是将以某种方式延续?
春城晚报记者 邓建华 通讯员 陈斌 曹蔓夫 摄影报道
来源:云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