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蝴蝶

11.01.2015  00:44

      周晓枫

      梦想,它有多远?它常常是作为无法丈量的词汇来使用的。也许,这是距离我最近的梦想:飞行两千多公里,我就可以触碰到它——云南,我愿栖居一生的地方。我甚至说不清迷恋的到底是什么,低处的繁花,还是高处流散的云?是菌菇之鲜,还是姑娘的银饰随着走动发出的轻悦声响?只知道,这里的空气有令人舒服的温度,这里的土壤酸碱平衡,正适合栽植我的梦想……这里有一种我想把自己彻底遗忘其间的生活。

      苍山近在咫尺,积云堆积山顶,像终年不化的雪……保持着它的神秘与凛然。洱海清澈,它那干净而优美的耳廓里,只听得见鱼鸟的呢喃。大理古城就在苍山洱海的环抱中:溪水川流而过,到处漫溢花香,两侧商铺多是银器店。工匠们采用的是最古老的手工,如同执守着倔强的承诺:在叮叮当当的敲打中,花朵铺开渐次的重瓣;然后,匠人们用黝黑的手耐心刷洗,让银,慢慢绽放出动人的光芒。对比金子的张狂,银,是多么安静、温顺、叫人疼惜……它天然带着旧人的安心与温暖。

      对我来说,大理另有迷魅之处——电影《五朵金花》讲述的爱情故事,把我带到蝴蝶泉边。我从小就受到它的蛊惑,这美的精灵:蝴蝶,各怀芳名、身披锦缎,翩然展开它们飘逸的双翼。演绎着梁祝生死相依的神话,其实,蝴蝶自己的身世,也足够传奇。

      小时候,淘气的男孩相互比试勇气,他们把毛毛虫放在掌心,看谁能忍受它令人恶心的外表和由此带来的麻烦。就像手心里有一千枚同时炸开的小刺。他们会为冒险而后悔,因为由此造成的皮肤过敏数日不退,痒痛难忍。恼怒的孩子甚至为此踩死毛毛虫,作为报复。为了到达未来,一只毛毛虫那么强烈地抗拒,那么顽强地渴生。是什么,燃烧在毛毛虫看似愚蠢的臃肿蛋白质里?是希望,那小小的坚决的光亮。它要坚持活下来,直到,成为破茧而出的蝴蝶。

      从丑陋到美艳,每一只蝴蝶都是将自己成功摆渡到彼岸的理想。蝴蝶,高处的光。它的美,让人完全遗忘了它曾经的丑陋和艰难。它飞起来,如同一小团将燃将熄的火焰……带给我们耳语般的梦境。

      蝴蝶,收敛全部的刺,那些曾经的对抗好像都化作桃绒般细腻多彩的磷粉——蝴蝶用无限的柔软和温存,迎接最后自己的时光。我曾轻视过蝴蝶的浮华,它没有如简约的老者那样返璞归真。我曾把蝴蝶看作一种典型的青春期抒情动物,带着它铺张的翅膀,带着它的华丽、矫情与飘摇的浪漫主义,成为春天的舞王。但时过中年,我才能体会出晚年的巴洛克是多么傲人的嚣张。坚持到终点的美,说明它从未在途中被出卖。

      我越来越折服于蝴蝶的勇敢。因为,从幼虫变为成虫,蝴蝶缩小了现实主义的肉身,它把生命的最大比例,让位给翅膀。耀眼的梦想一般的翅膀。即使,这是老年的辉煌,这是濒死的璀璨,蝴蝶不畏惧,依然破茧而出。谁能始终心怀灿烂的向往,拥有大蝴蝶向死的无畏?脆弱的蝴蝶,勇敢的蝴蝶——只有梦想,能同时具备脆弱勇敢的两种特质。我深知,谁能把梦想维护到晚年,谁就是自己的英雄。

      大理,以大理石和蝴蝶著称……多奇妙啊,以最坚硬和最柔软之物著称,这个城市性格里,包含怎样秘密的两极?甚至,就在一种事物中融合着不可思议的对立。比如云,本来最是轻盈,但大理的云却如此磅礴浩荡,比山峦还要盛大巍峨。比如时间,本来最是白驹过隙,但大理的时间,表针旋转得如此之慢,钟摆变成了雕塑。

      我平常在远离大理的地方生活。忙碌、慌张、焦虑不安,在万丈红尘中执迷……但我知道,这不是自己愿意接纳的方式。我喜欢大理,喜欢大理、西双版纳、腾冲等等所象征的云南,喜欢这里舒缓的节奏和永远从容的春天……我梦想云南是自己安度晚年的地方。因为深怀这个梦想,我甚至觉得衰老也是值得安慰和庆祝的事情。遥远的却一直被期待的未来,我想象在大理学院的院落里,在茶花树下读书、品茗、小睡。好像自己的一生同样经过卵、幼虫和成虫的漫长阶段,直到羽化,直到展开蝶翼般轻盈的自由……即使那只是一个退休老者的梦寐,依然是明媚的,依然耀动着迷人的眼斑。

      蝴蝶泉并没有很多的蝴蝶,或许它们是害羞的动物,更愿意享受隐逸者的自由,而不愿在盛名之地招摇美色。在蝴蝶泉边的花丛里,我只捡到一只受伤的浅绿色小蝴蝶。它奄奄一息,翅衣边缘像撕纸样参差地破损着。我用双手搭起拱壁,捂着这只受伤的蝴蝶,它不动,但我的掌心能感觉它触丝般的依附。

      回到酒店,我用浸了糖水的纸巾铺在浅碟子里,尝试哺喂,但小蝴蝶用残余的力量挣扎着几步,爬离那片甜蜜的区域。它倔强地,想要拒绝陌生人的馈赠。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蝴蝶一动不动停在昨天的位置。也许因为理解了我的善意,也许因为经过一夜挣扎的疲惫,也许因为重新调整了糖纸的湿度,我终于看到这只蝴蝶的嘴,像弯曲的弹簧从内部打开,它以虹吸的方式吮糖,补充着宝贵的体能。

      去机场前,我把小蝴蝶放到酒店门外的盆栽花上。小蝴蝶安静,就像植物上的一朵花。

      我曾在罗马听说当地传说,如果把硬币从背后抛入喷泉,就一定能够故地重游。我这样做了,硬币旋转着灵巧的双面无声入水。而在大理,我所放飞的这只小小蝴蝶,就是最诗意的硬币——它停落的地方,是我的许愿之地。愿我不久之后就能再次归来,愿大理,永远像蝴蝶,有着温柔而坚韧的自由翅膀。